第155章(2/2)
“我找死?”豪奴狂笑,“我今儿让你知道,什么叫找死!”
而后他还要再做什么,却被赶来的人拦住了。负责的人可不敢让这里真的发生命案,虽说这些豪奴仗着主人,可以枉顾人命,但是他们都是穷苦人,这年轻人性子虽然倔,但也不敢让他随意横死。
劝解了很久,那豪奴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,剩下这群一起做工的人,一个个摇头叹气,说年轻人年少气盛,不知收敛。
那年轻人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,轻轻地握紧了怀中的匕首。
“我会杀了你的!”沧熙握着匕首恨恨地想:“上苍可鉴,若这一生有机会,让我为人上之人,让我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切,我这辈子绝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,把脚踩在我的脸上!”
他伸手一点点擦掉脸上的灰尘,眼里的柔软和胆怯,已经完全被愤怒和杀意一点点吞噬……
熙夫人找到沧熙的时候,沧熙正在秋日的长空下搬着沉重的货物,一步步,咬牙从装载货物的地方走到车旁,一遍遍地重复着。
汗水从他不再白皙的脸庞流下,在日光的照耀之下,昔日养尊处优的公子,跟一起搬动货物的苦力一样,赤着上身,满身大汗。
装完货物,他在一旁的摊位上,拿出一个钱,换来一大碗水,然后大口大口吃那一碗颜色浑浊的粥。
那粥是沧熙的仆人都不会喝的东西,稀拉拉的,掺杂着没脱去的谷皮和沙砾,看样子就难以入口。可他竟像是习惯了一样,几口就喝完,然后沉默地坐在一边闭眼休憩。
他看上去就像是这普通苦力的一员,有粗糙黑黄的肤色和饱经风霜雨雪的沧桑神态。只不过几旬,那个柔软怯懦的小小少年,早已脱胎换骨。
“晚上接公子回来,务必小心。”街角处端坐车内的熙夫人轻声吩咐完,转身离去。
沧熙完全没看到,“大病初愈”的母亲不但肤白如玉,且脸颊绯红,身着黄黑点纹的直裾,却丝毫无法阻挡那有如三月桃花的娇艳气息。看上去比之当年,竟是更加妍丽了一些……
沧熙看着母亲整装出门。
端庄肃穆的直裾已经被换下,变成层叠的深衣,挽高的发警配上斑斓的发饰。眉眼弯弯,唇红如血。
“母亲。”沧熙看着熙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,走出院子准备出发。他站在墙根之下,犹豫地唤了一声。
“熙儿。”熙夫人回头看他,尽态极妍的美人,一贯的雍容之态,只是眼里满是风雪和惆怅:“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。以后要记住,万事谋定而后动。”
说完,那曳地的燕尾款遣而行,最后消失在黑暗中。
一轮弯月躲在翻滚的云后,模糊而阴柔。听着车辙之声远去,沧熙站在墙根下,大口大口地呼气,整个人好像随时会碎裂一样。
那一晚,他一直站在那里。他脑子里面是码头上被人欺压的情景,还有家仆接他归家那一刻的愕然和心底无法忽视的欣喜,而后转化成见到母亲时候,失败的羞耻。那些画面,如同走马观花,不断地在他脑子里面掠过。
直到天色发白,那车辙之声远远传来,他整个人才慢慢地感觉到肉体的回归,他飞快地奔跑,在最外面的大门等着。
熙夫人被人扶着下车。她发警散乱,整个人虚弱无比,半躺在侍女的怀里。
沧熙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,但是,那一定是他不想知道的。他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进了小院,才猛地发现,夜深露重,他身上、发上,不知何时,已经被露水染湿。
母亲是为了他出门的。扎在羽公子身上那一刀,岂是轻易能了结的?
他一时意气,却又再次累及母亲……他好像,一直都在拖累她……
而后,猝不及防的,他们启程离开魔族。
六年的质子生涯,就这样仓促地结束,就如同八岁那年,被选为质子时一样。
沧熙不太明白这骤然的结束是因为什么。那天下午他扎在羽公子身上的那一刀,母亲连日以来的周旋,还有他在院子里面听着车辙之声的日子,似乎都如梦幻如泡影,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逝。
有风声隐隐传来,是一位着名的文士说服了妖族的贵族,说服妖王赎他们回去。听说,这位才华横溢的文士,亦是母亲的裙下之臣。
结果到了最后,美貌是比匕首或剑还要锋锐的利器,几乎可以无所顾忌、披荆斩棘。
看着戈壁越来越远,沧熙握着藏在袖子里的匕首,心里空落落的。能够回到妖族,是做梦都无法想象的好事。可此刻百种滋味涌上心头,却又无法言说。
他不由想起那些在码头上做苦力的日子,烈日之下的劳作和汗水,带着沙砾的粗糙粟米粥……他曾在那个时候,觉得生活并不会更坏了。
是的,他长大了。离开妖族的时候,还有母亲的怀抱,而离开戈壁的时候,他只能自己一个人
坐在独属于妖族公子的车中,看着漫天大雪,看着漫天雪白。
明明是回家的时刻,可为什么他会开始惶恐起来呢?就好像八岁那
一年的惶恐与迷惘,从未曾消失一样。
他并不知道,成长从来不是一刻的阵痛,而是长久以来,与自己的搏斗和厮杀。
戈壁并不只是留下了母亲与他的耻辱,也留下了他成长的岁月。
对母亲的怨愤早随着那些日子的惊恐和劳累,和在墙根下看着她盛装出行,又孱弱归来开始,慢慢得到开解。
沧熙突然就有些懂了,母亲当年陪着他离开妖族的时候,其实可能早已预料到了自己将要面对些什么。
她是有预谋的。亲手把自己推入泥沼,只为了让他得以保全。
戈壁留下的,更多的是沧熙对于自身无能为力的耻辱、愤怒,更多是的那几日无人知晓的黑夜之中,蹒跚独行的少年,带着惊恐、绝望,和对自我的鞭挞、审视,带着自我的厌弃和放逐,还有……
那只有月亮才知道的,车辙之声响起的那些夜晚,他无数次目送母亲离开,又无数次目送母亲回来,压抑在内心深处,翻涌的戾气和无能为力的痛苦,化成刀子和爪子,一片片地割着他的皮肉,吞噬着他的骨血。都道别了……
他回头,戈壁已经看不见了,满天地只有纷飞的大雪,绵延无际。他终于离开了那座城,可这六年来他无数次梦到过的妖族王宫,却并未如他所期待的那般欢迎他的归来……